改革開放以來, 部分在內地營商的香港人與當地政府發生糾紛,資產被吞;這些苦主在香港成立港商投資維權關注組,組織維權,但收效甚微。最近,中央出台一份保護私有財產重要文件 ,旨在爲各種産權提供平等、安全、依照法律的保護,讓港商在維權多年後看到個案獲解决的希望。

《關於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正式對外公布

2016年11月底,一份關於保護私有財產的重要文件——《中共中央、國務院關於完善産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産權的意見》(以下稱《意見》)出台。

新華社稱,這是中央政府首次提出了指導意見,旨在爲各種産權提供平等、安全、依照法律的保護。《意見》不僅使內地私營企業主的合法財産更有保障,也讓多年來爲投資內地走在維權路上的港商感到欣慰。

此外,十八大以來,中共將「依法治國」史無前例地升格爲「四個全面」的政治高度,也成為時下新的敘事。歷史轉身下,《超訊》近日獲悉,昔日北上內地投資,却墮入騙局的港商們在維權近二十年後正看到個案獲解决的希望。

 

維權多年終獲當地政府主動接洽

港商(內地)投資維權關注組(以下稱「關注組」)法律顧問舒傑告訴《超訊》,自今年3月以來,個別維權多年的港商獲當地政府主動接洽。

關注組成員楊設的經歷證實,港商們塵封幾十年的案件重獲解决不再是夢幻般構想。從個人維權到組織上訪,二十年後,楊設在今年三月獲得廣東省揭陽市政府2700萬人民幣賠償金。

港商張宇是上海四屆政協委員,1994年投標奪下南外灘49號地塊。但黃浦區與「規劃和國土資源局」聯手製造連環騙地事件,張宇的土地被不斷置換沒了.此案雖曾受張德江、梁振英等關注,但上海官場以「怠政」應對,20多年來沒解決.最近,上海複議辦開了案審會,要求黃浦區接洽張宇談賠償.張宇稱,拭目以待。

歷史指針撥回至1997,一艘新加坡註冊的VOSA CARRIER號貨輪載著三十餘家貨主的貨物由香港駛往越南,却在公海被一艘由廣東揭陽公安派出的船截停。警方將船强制拉回揭陽幷指控該船涉嫌走私,船上部分貨物來路顯赫,屬於背景雄厚的法國、聯合國。在擁有顯赫背景貨主的抗議聲下,被扣押貨物最終物歸原主,但如港商楊設等小貨主始終無法要回自己的貨,還被當局通知它們已被當成走私貨拍賣。

據媒體此前報導,從1998年起,楊設連同八家小貨主將揭陽公安局一紙訴狀告至當地中級人民法院,法院先是不予受理,在訴訟獲得高院支持後,案子得以進入司法程式,但由於當地公安以該貨輪涉嫌的走私貨品案仍在偵查中為由,整個訴訟滯遲不前,貨主們的賠償多年來終究未到位。

走投無路的楊設在2008年加入港商(內地)維權關注組,結識關注組創始人陸偉萍。1995年,港商陸偉萍投資上海和長興鄉,不料被當地政府侵吞兩百餘萬元,在法律程式中屢次徘徊無望後,她於2007年在香港成立港商(內地)投資維權關注組,走上組織化維權。

隨後,站在陸偉萍身後的200多位有著同樣遭遇的港商凝聚成命運的共同體,他們携手走入公衆視野,也如願獲得傳媒、港府乃至北京的關注。

如陸偉萍一樣的港商是中國在經濟轉軌年代催生的經濟動物群,以「愛國商人」的身份北上內地投資,帶去了地方官員翹首以盼的第一批外資。

2005年,經濟學家郎咸平指出,從1979年至1996年,內地引進外商直接投資裏60%來自香港,在廣東省,外資中的港資比率一度高達80%。2008年,時任商務部台港澳司司長唐煒在回望改革開放30年時對港商一番盛讚——改革初期,「港資佔到內地吸引外資比例的80%以上」。

曾經在大連投資,建造天倫大厦的林小明對《超訊》回憶起那時的光景,大連市政府急需招商引資,當地官員以優厚政策對林小明盛情邀請,她以為與政府合作「風險會很低」。

如林小明一樣的多位港商在斥資後發現,當地政府未兌現承諾,更以拍賣、産權變更等手段侵吞了港商們的資産,以加速資本積累。多年來,法律維權無望的港商最終在2007年集結起來,發動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集體上訪,他們也成爲當局口中那撥「刻意選擇在敏感地點、敏感時間上訪的重點關注對象」。

2016年11月29日,當關注組的「靈魂人物」陸偉萍再度現身於媒體面前時,一頭齊耳的短髮和脚下的窸窣碎步把她商人的幹練性格襯托出來。燈光下,枯萎的髮絲和一對浮腫的眼球都在向周圍的人宣告,那個曾走上長安街,在中南海門前高呼抗議的陸偉萍正成爲一個遠去的身影。

她清亮的嗓音不帶悲情,會讓人覺得是在說件喜慶的事兒。但衆人的苦悶回憶總被她那抹深邃的眼神再度勾起。

到場者有年近六旬的林小明、八十餘歲的張垐坤,還有爲已死去的丈夫港商王文金伸冤的黃亞珍。

「大家姐!」一見到陸偉萍,大家不約而同地喊道。

港商(內地)投資權益關注組召集人 陸偉萍

這是陸偉萍領導關注組多年來獲得的一種象徵。六十有餘的她,出現時笑容滿面,敏捷地將凳子從桌下抽出,而後一屁股坐下。

眼下,大家還能聚集起來,在場的幾位成員都表示難得。由於這個群體的維權故事多年來老調重彈,「苦主聯盟」的戲碼已讓傳媒失掉興趣,往日瞄準他們的鏡頭漸漸地虛焦。

 

港商維權經歷遭媒體冷待

一位早年曾報導過關注組的記者向《超訊》說,關注組成員的故事千篇一律,在媒體的獵奇本能下,他們失去了關注,「整個港商組織活躍度,比08年沒落很多。」

兩年前的4月,陸偉萍丈夫中風癱倒在床,她無心再打理組織的事。用關注組成員林小明的話說,從那時起,「靈魂人物不再,整個組織渙散至今」。

也是那時,關注組無人問津,一股絕望的氣息再度彌散開來。

現場,林小明半開玩笑地說了句,「大家都說她(陸偉萍)現在是在還債,」停頓了幾秒後繼而道,「人情債!」終於,大家嘻嘻哈哈,久違的笑意再度攀上眉梢。

很快,在場的成員明白了陸偉萍選在這家餐廳會面的用意。穿過餐館狹窄的過道,枝節交錯的粗實紅木被架在頂上,亮得像是剛拋過光。寬敞的廳堂內,幾束黃光從墻緣處打出,交錯射向對墻的水墨畫。一首流水般的江南小調徐徐奏響。

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人陸偉萍南下香港,到這個被傳頌有黃金遍地的地方。1995年,中國打開改革閘門十七年後,她以港商身份斥資兩百萬元,與上海崇明區長興鄉政府合資經營礦泉水生産項目。

當地政府突然要追加投資,陸偉萍委托律師查核帳目發現,所注資金不知道被政府用到了哪兒,而政府方面的資金始終沒到位。

商人的天性告訴她,這是騙局。

陸偉萍一路把官司打到上海國際仲裁委員會,勝訴後,當地政府賠付了她一百萬元人民幣,就不再支付分文。她嘗試去當地政府上訪,後來以鬧事爲由被關押了十日。當地政法委部門的工作人員告訴她,若她再度上訪,「再關十天,再給100萬」。陸偉萍形容說,「就好像打你一巴掌,再給你一顆糖吃。」

 

上訪卻被以鬧事爲由關押十天

陸偉萍說她不是孩子,她只要依法維權。

「談判」失敗了。2003年起,她訴諸民事訴訟。三年後,陸偉萍始終沒拿到剩餘賠款,而她與當地政法部門人員的一次次拉鋸,也如抽絲剝繭般奪走她最後希望。

事實上,這種先單打獨鬥,再陷入絕望的故事幾乎發生在關注組內每一位成員身上,讓他們幾度崩潰。

年近九旬的汪森榮回憶起這段苦悶的歲月,1993年,他曾在深圳布吉鎮國都花園商場斥資三十萬購置了三樓14單元的舖位,在完成收尾工序後,交樓時,他的舖位被無理拆除,改建爲大型娛樂商場。

1997年起,他狀告地産商,出庭的法院從區級到高級,案子也歷經敗訴和勝訴。汪森榮走過大大小小近四十場官司後,他獲勝了,但院方告訴他,昔日的商舖已改為商場過道,他「具有過道所有權,但不能圍起,用於經營」。

這幾年,汪森榮洋洋灑灑寫下了一本20頁的維權史,還讓外甥幫他輸成電子檔案,再成册地印出來,「交給媒體、法官、有關部門」,他悻悻然說,「根本沒人看」。

然後,他用滿是褶子的雙手,在抽屜裏猛一陣找,有幾處已裂開的陳舊抽屜劇烈顫抖,他想找當初他在某報社買下版面登的報導。翻了許久,報導好像不見了,他徐徐轉過身,說「我找他們幫我登報,三萬塊,他們不理我,不見我了。」

抑鬱情緒再度充滿了清冷的房間。

「大家都是在四處碰壁,走投無路後才組織起來的,」關注組成員林小明說。

由於無望,也由於經歷上的相似,2007年,他們决定凝成命運共同體,走上上訪的征途。在中國,這是個人維權的升級版,更有效,却更危險,對於港商們來說,是「更有希望的選擇」。召集人陸偉萍語氣乾脆地說,「我們就是要引起關注」。

 

關注組成員赴北京上訪受注目

一年後,他們前往北京,首度的群訪很成功,但從目前來看,那最成功的一次也是迄今唯一成功的一次。

2008年,從冰災和地震裏掙脫出的中國,正以一種從容的姿態迎接奧運盛事,北京無意外地成爲世界焦點。

大街上,便衣警察早已隱匿在一片祥和氣氛下,嚴陣以待,他們要趕走那些在重要時刻讓這個大國顔面盡失的上訪者,這些人會突如其來的出現,然後神秘失踪。

和所有上訪者一樣,關注組的成員要在「敏感時刻」身赴北京,這個中國百姓心中的最後道德寓所,然後,驚悚地在紅墻底下控訴這個國家對他們的不公。

在T字形的天安門廣場上,西側爲人民大會堂,是中國精英官僚們聚會的地方,關注組的成員們就坐在距離大會堂百米遠處,巋然不動地坐在巨幅偉人掛相前,投以焦渴的目光。

曾在深圳投資工廠被騙的張垐坤憶起那年的「禮遇」。到達北京後,他們一下飛機,不知道在哪兒收風的外媒齊聚機場,數十對「長槍短炮」對著他們,「陣仗就像明星」。

北京火速派出安保人員推著嚷著把他們送上了大巴,切斷和媒體的交流。在去北京飯店的一路上,大巴車飛馳行駛,200多個警察緊隨其後。

第二天,平行時空下的香港,港商們的「風雲事蹟」搶了各大報章雜誌的頭版。回港後,一位關注組成員告訴陸偉萍,她要到賠款了,還刻意對陸偉萍說,「你不知道,我們關注組在北京有多大的影響力。」

是這句話點亮了陸偉萍的希望。後來,她總結出「上訪三部曲」——給北京施壓,北京再給地方施壓,案子才可能被解決。

是在所有人都快絕望時,陸偉萍才决定將心力都用在集體上訪。而這也讓港商們滑向了一條錯愕的軌道。

奧運召開的前幾年,北京律師舒杰介入了關注組,是有關部門推薦的。陸偉萍說,是爲了協調案件,有關部門爲他們找來的法律顧問。由此,陸偉萍把他當成體制內的人。但舒杰後來對《超訊》說,自己是在雙方認可下,以協力廠商立場介入關注組的。

近八年以來,有關部門、律師和陸偉萍的關注組之間有著微妙的互動。一旦有人要再度去北京上訪,陸偉萍總以「預警」的口吻先與律師通氣,「希望當局引起重視,不要一次次糊弄我們」。

在個人維權階段,無數次訴訟讓陸偉萍陷入絕望。事實上,早已決定不再走法律程序的她也叫其他人不要走。經驗讓她篤信,案子走到法院,維權行動就等於宣告失敗,「法院判了拿不出錢,關鍵還是當地政府」。

港商維權關注組曾前往北京上訪

試過在中南海門前喝農藥

多年來,關注組法律顧問舒杰一直從旁協調,但港商們却陸續採取了北京更爲憎惡的方式——「試過在中南海門前喝農藥」、盛夏時節去商場買冬天的棉被在長安街睡覺,「爲了向過路的人營造出一種長年呆在這裏的錯覺」。

從香港到北京的2500公里的里程,陸偉萍記不起關注組在這條路上往復多少次,但無論多少次,在莊嚴神聖的天安門前,這群苦悶的訴冤者始終無法抵達這個古老帝國的核心。

這樣的上訪策略究竟有多大用處,關注組的成員大概也稀裏糊塗。舒杰律師說,2008年以來,關注組內案件得到完全解决的港商只有四個。

這些年,少數港商確實得到部分賠款。原北京籍港商獲賠了700萬,在山西投資銅礦生意被騙的港商王文金(已去世)也得到了300萬安慰金。

令陸偉萍感到欣慰的是,過去,法官外出就會長時間失聯,現在打座機電話,「就會自動轉移到法官的手機上」。

但她得到的也只是法官言語上的寬慰,行動總是滯緩的。港商們的希望仿若一柱微弱的光芒,閃耀了一會兒,轉瞬,就熄滅了。

 

應先搞清楚理據再考慮其他方式

曾報導港商維權的記者告訴《超訊》,港商維權關注組幾年來採取了太多的激烈抗爭,在外人看來,它早已變成了一個北京眼裏的對抗性組織。而如「苦主聯盟」般的關注組走的是內地訪民的路數,但在與有關部門的周旋下,這最終會失效。

內地維權律師李金星認爲,中國訪民上訪或採取一些激進方式,這都是無用的。「要在專家或學者說明下對案件提出理性的論證;要把道理搞清楚後再考慮其他方式。」

李金星說,在研究案情時,無論從案情的事實錯誤,還是法院的執行錯誤,都有大量研究工作可做,「關鍵要讓大家清楚地看到,自己如何受冤。」

曾經,關注組在巔峰一刻擁有200餘名成員,現在,大多數人已經失散了,而案情的積壓正如大家的情緒,越久就越沉重,也越絕望。

快六十歲的林小明把自己早年投資大陸的經歷當成這輩子的劫數。這幾年,她幾度陷入絕望,患上抑鬱,投入了基督的懷抱。

這個命運共同體,在喧嘩過後就散開了,成員各自也正走上了不同的未來——六十餘歲的陸偉萍說,他朝若沉冤得雪,拿到賠償,她將東山再起,語氣豪邁仿若她當年匍匐北上的時候。

話末,大家悉數散去,陸偉萍也起身離去,幾分鐘後,一個虛焦的身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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