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阿爾巴尼亞之變 鄧偉志
阿爾巴尼亞是個神秘的國家。不同的國家對它的說法不一樣,他們國內的人對自己國家的評價也有差異。她曾被人被稱作“歐洲的明燈”,可至今尚未加入歐盟。她被人描繪成秩序混亂的國家,導致很多人不敢去他們那裡。一個商人出身的大國總統居然問別人“阿爾巴尼亞在哪裡”,足以說明對阿爾巴尼亞所知甚少。在阿爾巴尼亞2019年7月大選前後的日子裡,我作為學者懷着探討之心到阿爾巴尼亞訪問。雖屬浮光掠影,但是也多少看到了一些社會現象。
翻天?覆地?
阿爾巴尼亞的上層人士講他們28年來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說“翻天”是有道理的。國家的政治制度和價值觀念都有很大改變。原來執政40多年的勞動黨(又名共產黨)被推翻了。一黨制變成了多黨制。阿爾巴尼亞現有60多個政黨。原來的“一個主義”“一個領袖”變成了競選總統。早在1947年國有工業產值占工業總產值的97%,1950年國有商業佔全部流通額的77%。脫離生產力水平的單一公有制現已變成了無所不在的私有制。原來是“唯一無神論”國家,現在變成了“多神論”國家。一個小城市有幾十處清真寺和教堂,不僅有多種宗教,而且一教中有好幾個教派並立。原來言論不自由,現在無話不能談。原來連阿爾巴尼亞百姓都進不去、也不知道的“軍事基地”如今變成了遊覽勝地。小別墅鱗次櫛比,小賓館一個連一個。碉堡,不論是侵略者的碉堡還是霍查時代為防禦而建的數以萬計的碉堡在變成咖啡屋、小吃店或小石堆。多年來所實行的不怕孤立的孤立主義不復存在。阿爾巴尼亞已同140個國家建立了外交關係。
說“覆地”雖也有部分根據,但在阿爾巴尼亞的土地上變中有不變。30年前, 阿爾巴尼亞的城市化率是30%多,前些年因國內矛盾,1/3的人口出國,大部分去希臘等國打工。阿爾巴尼亞的城市化率一下子上升到60%以上,這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變化。想不到後來希臘等國發生金融危機,外出打工的人的只好回來。由於他們在外學到了種水果、蔬菜的好手藝,回到國內,不願進城,堅持留在農村,又把城市化率回歸為30%多。官場上,像過去那樣以言代法、殘殺異己的政治腐敗有所減少,但是官場上“以‘錢’毀法”的經濟腐敗比比皆是。從當局公報的數字上看,信教的人數佔到90%以上,可是根據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調查62.7%的阿爾巴尼亞人不信仰宗教。從阿爾巴尼亞學界調查的數據上看,他們國家信仰宗教的人數跟霍查的無神論時代相差無幾。上述“地‘不’覆”的狀況,引人深思:為什麼?
“EN”?“NE”?
阿爾巴尼亞的培拉特市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千年古城,因為家家戶戶的每面牆上都開有六扇、八扇窗戶,又被稱為千窗之城。不過,更美的是因地殼多次變動,這山的石脈、流水、色彩組成一幅美麗的圖畫,被聯合國列入世界自然遺產。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這山上的一道道石脈,在以霍查為首的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執政時,人們左看右看這石脈像是“EN”。霍查的名字叫“恩維爾(ENVER)”。既然這石脈像“EN”,那麼這山有人認為就應該改稱“霍查山”。1991年後推翻了執政的勞動黨,有人再看這山上的石脈,怎麼看都是“NE”。“NE”是“NEVER”(意為“永不”)的前兩個字母,因此有人說這山就是“永不霍查”的山。山沒變,解釋迥然不同:前者是對霍查功勞的肯定和尊重,後者是對霍查的仇視和蔑視。那個對呢?
從我對阿爾巴尼亞的訪問調查看,應當是各打五十大板,各發給銅牌一枚。
先說前者“EN”派的說法有合理的一面:恩維爾.霍查領導的共產黨建國有功。千百年來,阿爾巴尼亞都處於被異國統治之下,飽受痛苦。先是古希臘、古羅馬、奧斯曼帝國的殖民地,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奧匈、意大利、法國佔領。二戰後期德國法西斯血洗阿爾巴尼亞。是恩維爾.霍查領導的共產黨奮起抵抗,帶領日益壯大的游擊隊,趕走了德國法西斯,舉國歡騰。霍查也因此受到擁戴。獨立後國內有南北矛盾,又是霍查的包容,用雙頭鷹的國旗標誌南北一家。在阿爾巴尼亞以煙囪衡量經濟狀況,一般家庭有三個煙囪。霍查出身於只有兩隻煙囪的家庭。在讀中學時他受老師影響,悄悄地、滿懷激情地學習了《共產黨宣言》。他帶頭反法西斯示威,被法西斯缺席判處死刑。霍查讀大學時在法國《人道報》上發文章,說明他富有才華。他精通五種外語,與外國交流,比翻譯更能聽懂並領會對方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立即對答如流。因此許多國家稱他卓越的外交家。他從不以權謀財,人人皆知。截止1991年,《霍查全集》已出版了71卷,其數量不是所有國家元首所能相比的。尊重他這位開國元勛無可指責。但隨便把古老的大山改用政治家的名字命名是草率的,有個人崇拜的元素夾雜在裡面。
再說後者“NE”派的說法,也有合理的一面:霍查執政後,發動過一場又一場排除異已的清洗運動,殺害了一批又一批無辜,包括好幾位政治局委員。在6、70年代,我們中國人都知道阿爾巴尼亞部長會議主席謝胡是霍查最親密的戰友。後來,只因與霍查政見有點相左,被霍查指責為“最危險的叛徒和國家的敵人”,1981年12月被迫自殺,整個家族(他的妻子、兒子和其他的親戚)被逮捕並囚禁。我在這次阿國之行中,隨機問過好幾個人:“你怎麼看霍查?”回答都一樣:“不喜歡!他殺人太多。”殺人多,仇人多,四面樹敵導致四面楚歌,遭人詛咒是必然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過,詛咒人畢竟不是好事。霍查是載入歷史的人物,怎麼可能“永不”呢?就是他的政治主張,也不是一無是處,不可能“永不”!
“矯枉”?“過正”?
霍查為國家獨立做貢獻,在治國上獨樹一幟,有獨到之見,有獨斷之為。可是他隨着獨斷而來的是“專行”,隨着專行而來的是專制。專制必敗。從1991年起變革霍查的政治主張,是必要的“矯枉”,可是也有“過正”的地方。把霍查時代的“國營大廠”統統關閉,紡織廠成廢墟,發電廠不冒煙,現在阿爾巴尼亞沒有重工業,很少輕工業,經濟結構不合理,這是走了另一“極端”。把軍事基地變景點是可喜的,可是路邊的“豪陶兒”(HOTER)也許有個體美,但各行其是的結果,嚴重缺乏整體美,不是錯落有致,而是犬牙交錯。這是過度私有化的惡果。現在阿爾巴尼亞人權受到尊重,是對霍查時代超前的“過度大公”的否定,可是走上另一極端,膨脹為“錢能通神”,“見錢眼開”。失業率高達12.2%,為危險點的兩倍以上。過去全國有8個機場,現在只剩1個。2019年7月初的大選,只有22.9%的投票率。這在告訴我們什麼,值得思考。
真理是具體的,多向前邁出一步就會變成謬誤。物極必反,一不留神也會出亂子。霍查因矯枉過正而失敗,今天怎麼可以再重蹈矯枉過正的覆轍?變革政治制度的目的是發展社會生產,改善人民生活。困難是暫時的。注重發展生產力,對內增強凝聚力,對外提升吸引力,阿爾巴尼亞仍會成為歐洲真正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