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半年20多件情殺案:情感教育到底做得有多失敗? 轉自《天下雜誌》
一年超過6萬件親密關係暴力事件,半年20幾件恐怖情殺案件,許多加害者其實並非來自傳統認知的高風險家庭。我們身邊,這一刻還深情以待的人,下一刻可能就會是失控傷人的恐怖情人。為情所困,為何成為新的文明病?是什麼誘發了愛之欲其死的衝動?為什麼本該是心靈避風港的家,卻成了最傷人的場域?東方社會最欠缺的情感教育,該怎麼教?由誰來教?
有憂鬱症的阿原(化名),過年前拿著一瓶汽油,在太太娘家前點燃了火,「我沒想要傷害任何人,」太太帶走了孩子,避不見面,他只想逼太太出面,「我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才能見到我的孩子。」
台灣犯罪率逐年下降,但因感情自殺或殺人的案件卻是增加的。衛福部保護服務司數據顯示,親密關係暴力案件數量,2014年便已突破每年6萬件,平均每天160件以上,6年間增加3成。
容易為情所困,似乎已經成了新的文明病。
根據台北市自殺防治中心工作報告最新統計,去年有通報的「企圖自殺」案件中,以年齡分,20到49歲的青壯年所佔的比率高達63.9%;以自殺原因區分,因為人際、家庭、愛情而自殺的比率高達62.2%。在各個年齡層,因為情感、人際或家庭關係自殺的,也都排首位。
更讓社會陷入恐慌的是,手段兇殘的情殺案件,光是最近半年便超過20起。
情感教育是誰的事?
這麼多極端案例發生,已經無法以零星個案或媒體刻意渲染視之。到底我們的情緒管理和情感教育出了問題?又該誰來教?在哪裡教?怎麼教? 投注資源做學生心理輔導的東吳大學健康與諮商中心主任姚淑文指出,學生對於情感諮商的需求非常大,開出的課都秒殺。姚淑文也幫新竹一所知名國立大學開課,「因為那所學校一位資工系的老師發現,許多學生這方面欠缺的情形令他吃驚。」 姚淑文自己也接到過一名前來尋求輔導的學生,父母列出近十項要求清單,請中心做到讓這名學生學會交女朋友、處理人際關係、做好進入社會工作的準備等等,令姚淑文啞然。 「這些事情家裡最該教,學校是第二道防線,到了大學,說真的,有點晚,但總比沒有好,」姚淑文說。 是我們的家庭出問題了嗎? 專門做創傷治療的諮商心理師李開敏指出,社會經濟文化脈絡底下的家庭,是個複雜的組成,很難說問題只出在家庭。 「但最核心確實是家庭。而情緒的處理,和表達的適當性,在東方家庭裡的確太欠缺,」李開敏說,「再加上社會和經濟變動這麼大,這麼的不安定,家庭承受的壓力比過去大很多,很多家庭已經無法適應、自顧不暇。」 一席話,點出從傳統過渡到現代的家庭,處境有如壓力鍋,爆炸的時刻,便成了統計裡的案例。 家庭處境的難,緣自社會的五大變化。變化1:社會
舊價值體系崩解,新規範還未建立 「民主、多元,是我們努力爭取來的,但是多元也打破了很安全很一元的價值體系,在以前很清楚一元的價值體系裡,每個角色都有清楚的樣子,」心理分析師呂旭亞指出。 過去清楚的指引,如今都已崩解,任何階層、任何職位、任何角色,都不被信任、信服,隨時隨地面臨質疑、批判。 過去強調的社會化、融入群體,變成現在的個體化、自我最大,沒有典範,沒有誰聽誰的。 「太多人受價值混亂所苦,沒有人幫他們找到方向,」哈佛專門研究自殺、自我毀滅行為的心理學教授納克(Matthew K. Nock)指出。 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研究員伊慶春指出,現在的台灣社會,正是處在這種學理上稱之為失序、迷亂(anomie)的過渡階段,價值體系崩解,而新的規範還沒有建立。變化2:家庭
家庭從緊密到疏離,性別角色從清楚到解構 高壓、高工時的社會底下,父母除了汲汲營營工作,也忙著「為小孩好」,以競爭力之名,將小孩外包給補習班、才藝班、家教及各種營隊活動,侵蝕家庭內部親密互動關係的質與量。 「以前家裡永遠有媽媽,現在不但雙薪,很多父母上班時間還錯開,」專注關係治療的漱心坊心理治療所創辦人江垂南指出,「小一到高三的小孩,基本上九點前也不會回到家,家人間沒有時間閒聊,都在趕時間,等到小孩上大學,又整個斷開,家人彼此之間是不了解的、疏離的。」 「社會變化太大,家庭因應的能力沒有跟著變化,孩子很難接觸到父母,需要被討論的事情沒有機會得到解答,情緒沒有機會表達,」李開敏指出,以這個角度看,很多家庭即使表面健全,但卻是失能的。 此外,對家庭衝擊更大的是角色的改變。「不准哭」的男孩
「現代化過程中,女性在各方面變得比較強健,對丈夫、父親的角色有了和過去很不一樣的期待,」呂旭亞則分析,「這讓原本享有最高的地位、最大的權威、最多的資源的男性被搖晃得很厲害,男性權威是急遽下降的。」 姐妹淘互相訴苦時,經常可以聽到女性抱怨配偶的種種,那代表男性從自己父親身上承襲來的行為模式和價值觀,已經無法滿足配偶和家人的期待,配偶和親子之間的衝突和疏離,讓男性痛苦,也無所適從。 結果不是退縮、成為實質缺席的父親,就是用情緒、權威和暴力加強控制。 陳鴻彬自己,就是在不准哭、不准坦露脆弱的文化長大。在男校,他看到男生面對挫敗,通常都是運動、喝酒,卻沒有處理自己的情緒,也看不到自己為何受傷,創傷就這樣被隱藏。 勵馨基金會教育宣導特約講師郭雅真訪談過超過100位男大生,發現男孩無法表達具體感受,包括沮喪、受挫、擔憂、失落等,通常用最強度的負面情緒「憤怒」表達。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不曾擁抱過我的父親,跟母親之間也僅僅一次,」陳鴻彬在書中遺憾地寫道。他自己也自然而然長成典型華人文化下的男性模樣:堅毅、剛強、不習慣分享、不太感受自己的情緒。 「情緒的表達,在我的原生家庭裡,是低度流動的。父親巍峨如山的父愛,總是隱藏得很好,好到有時候讓我感受不到溫度。只憑理智想著:『父母應該都是愛自己小孩的,所以我父親應該也是愛我的。』父愛於我,向來是用理解、而不是用感受的,」他在書序中這麼說。 陳鴻彬用自己的成長經驗指出,很多父親在當小男孩時,就沒有被教會怎麼當一個「人」,而不只是當男人,他們不知道怎麼靠近家人,不知道親子關係可以有別的選擇。 銘傳大學犯罪防治學系主任黃富源鑽研犯罪心理學,他分析,「男生以為不要哭是自我控制,但是自我控制講的是韌性(resilience),不是剛性。」 黃富源解釋,韌性講究復原力,而剛性、壓抑,反而把痛苦藏在心裡折磨自己,或轉移到他人身上。實質缺席的父親
此外,男主外、女主內的刻板印象,也讓不少男性以太太更有愛心和耐心為由,將教養孩子的責任全部交給太太。 但事實上,孩子心中有一塊地方,是留給父親填滿的,無論母親與孩子的關係多麼親密、母親多麼能幹,父親與孩子疏離,讓孩子在情感上產生的空缺,是母子關係無法替補的。 聯合國2004年國際家庭十週年報告便指出,男人在家中的角色有「低度開發」的現象,大部份還是侷限在「經濟提供者」的角色,推動新的父職(fatherhood)刻不容緩。 美國推動父職的組織「父職推動協會」(National Fatherhood Initiative)在對角色的扮演和對角色的認知上,強調父親是兒子作為男人的榜樣,是女兒與異性關係的學習對象。 父親的形象和父母的關係,影響兒子做丈夫和父親的角色,也影響女兒日後與異性和丈夫相處的模式。與父親缺乏親密連結關係的女兒,有可能過早尋求異性關係。 聯合國報告指出,現代父親該是教養者,又是紀律執行者、社會化指導者,還是職場的榜樣與參謀,是將孩子「導引向外」的關鍵角色。 美國家庭教育研究專家帕克(Ross D. Parke)指出,人格分階段發展,大致有兩條軸線:一、親密性:安全感、同理心。二、獨立性:力量、規則、自制、勇敢、負責、耐挫。兩者缺一不可,相輔相成,任一者過與不足,是許多人人格和行為產生偏差的根源,都可能會為孩子的人格發展帶來不利影響,甚至造成無可彌補的遺憾。 帕克認為,母親在培養孩子親密性方面具先天優勢,父親在培養孩子獨立性上無可取代。好的家庭教育,理想是父母密切合作,再好的母親也無法替代父親,再好的父親也無法替代母親。問題不在人,而在怎麼教
然而,當代的家庭型態跟過去已然轉變,單親家庭和重組家庭比例也增加,而近幾年同志家庭也同樣受到台灣社會關注。 江垂南認為,傳統社會用角色定位父母的功能,但現在每個人都應該長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師大健康促進與衛生教育學系助理教授高松景也說,不同的家庭型態,並不會直接影響到孩子的人格發展,因為情感教育是學習愛的能力,愛不分男女,應該是讓孩子發揮自己好的特質,不管參照男性或女性。 而家長扮演的角色不該受到傳統父母親的刻板印象,家庭互動應該要動態調整,讓孩子觀察、模仿與學習。 「若只用父母角色界定家庭好與壞,就太狹隘了,」松山高中教務主任、知名生命教育老師劉桂光觀察,不一定是「典型」的雙親家庭才能提供孩子好的情感教育,而是找到適當的重要他人來擔任學習與模仿的角色。 「關鍵是怎麼教,重點不在親屬關係是否完整,而是人的情感互動,」劉桂光說。變化3:少子化
過度滿足與過度控制,孩子難以接受被拒絕 少子化的結果,許多孩子被投注了太多資源,「要什麼有什麼」是孩子的生活日常。 陳鴻彬就發現,每個人從小到大都在追求控制感,操控人生,尤其是成績好、或社經地位背景好的孩子,習慣了「我想要,我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生命公式。 「當他獲取的是『關係』,容易出現『我對你付出那麼多、這麼喜歡你,你怎麼可以不喜歡我』的想法,不能接受對方是獨立的個體,」陳鴻彬說,這樣的孩子無法接受自己被拒絕,挫折忍受力相對更低。 這種價值觀,來自幼時父母的關注和控制。 江垂南則指出,父母認為我為孩子犧牲奉獻,孩子凡事就該聽父母的,強加各種控制,「但真實的親密應該是要有界限的,不是監控與箝制。」 公視最新的電視劇《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深刻探討父母將孩子視為附屬品而非獨立個體,以愛為名的箝制。 常撰寫教養相關文章的圖文作家徐玫怡和13歲兒子小福相處發現,家長最常爆發情緒的對象就是孩子。 「我們最常跟小孩說:你這是什麼態度!你態度很差!但那其實是大人自己說不過孩子了,才會說出這句話,」徐玫怡說,那是大人用權威壓孩子、是驚嘆號而非問號。後來當她意識到自己情緒瀕臨爆發,也會試著停止說這句話,改用其他問句如「你為什麼煩死了?」來開啟溝通橋梁。「這讓我們的關係改變非常多,」她笑著看身旁的小福。 (文/ 程晏鈴 鍾張涵 賀桂芬)]]]]> ]]>(Visited 98 times, 1 visits to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