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電影節獲獎電影原著《外出偷馬》:關於父親的對抗與和解
「他的眼睛在搜尋我,我的眼睛也在搜尋他。我輕輕點個頭,他也點頭微微一笑,一個只給我一個人的笑,一個秘密的笑。我知道從那一刻起,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之間有了約定。」
柏林電影節獲獎影片《外出偷馬》
父子關係,是文藝創作中最耐人尋味的題材之一。李安的《推手》《喜宴》《飲食男女》被稱為「父親三部曲」,在傳統東方文化中,父親高大嚴肅、不苟言笑,對兒子的淩駕和統治意味明顯。李安曾談及過他與父親的關係,父親負責訓話,他負責聆聽,很少回話,三部曲中父子間極少的交流和互動即為現實生活中李安與父親間的縮影。
原著作者佩爾·帕特森
這樣微妙的關係,在歐洲人筆下又是怎樣一種感受?在剛剛結束的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上,電影《外出偷馬》獲得傑出藝術貢獻銀熊獎。這部廣受好評的電影改編自挪威作家佩爾·帕特森的同名小說,講述67歲老人傳德準備退隱山林獨居,無意中卻回憶起與父親一起度過的那個夏天,對父親的依賴、渴求、崇拜、憤怒乃至最終取代,貫穿了他的一生,傳德也因此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作者佩爾·帕特森1952年出生於奧斯陸,曾是圖書館員、商人、翻譯,如今已是享譽全球的知名作家。在《Lonely Planet》北歐分冊介紹挪威文學的部分裏,只提到三位作家,前兩位分別獲得過1920年和192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第三位就是佩爾·帕特森。
帕特森的文字是冷冽而平靜的,仿佛夾帶著挪威森林式的陰鬱氣質。看過《龍紋身的女孩》的人都知道,大衛·芬奇給魯妮·瑪拉打上了耳釘和鼻環,卻只是讓她在鏡頭前展露了完美的身材曲線,用輕浮的叛逆和好萊塢式的高潮取悅電視機前的觀眾;相比之下,北歐版的電影宛如紀錄片一樣平淡冷酷,在一幕幕展開的冬日蕭瑟中隱藏著扭曲痛苦和隱忍憤恨,最冷漠,最真實,最撕裂。或許是長期的低溫已經侵入骨髓,冷峻、波瀾不驚和殘酷,是源自北歐文藝創作的共同特性。在帕特森筆下,無論多麼熾熱和強烈的情感,都會刻意淡化和舒緩,人物與現實世界總是保持某種若有若無的距離,疏離是他們與人世的唯一聯繫。
正如傳德和他的父親。1948年時,傳德剛滿15歲,他和母親及姐姐住在挪威首都奧斯陸,當時才是二次大戰結束後三年,傳德家的生活環境不算寬裕。然而,經常長期不在家的父親卻突然帶他到挪威與瑞典交界的森林度假。他結交了一位名叫喬納的好朋友,兩人一同在森林裏遊戲探險,還近距離地認識了自己的父親,一個意志堅強、個性隨和的男人。
當他崇拜著心中象徵著威權和男子漢的父親時,父與子的第一次衝突已暗自埋藏下禍根。他發現父親與喬納的母親早已保持了長期的曖昧關係。而15歲的傳德也對喬納的母親起了愛慕之心。男人的成長中,對權力的角逐總是和女性有關,對喬納母親的渴慕,衝破了傳德的心中的枷鎖,當他擠開坐在河邊的兩人,固執地端坐在他們中間時,這是傳德對傳統父權的第一次挑戰。
有趣的是,這樣激烈的衝突本可以被戲劇化處理,在帕特森筆下卻平靜淡漠得宛如一座皚皚冰山,不見波瀾,只是下方有驚濤颶浪湧動。他筆下的父親宛如一只在空中放飛的風箏,自由自在地在森林中追逐自己曠達的野性,而兒子的憤怒和傷害不是爆發的火焰,更像是一曲蜿蜒流淌、潺潺湧動的河流。在夏天接近尾聲時,傳德獨自乘車先行回到奧斯陸,等待父親的歸來。一直到秋天時,父親才寄來一份非常簡短的書信,告訴家人他將不再回來,他在瑞典銀行裏留有出售木頭的錢,讓家人去那裏領取。
當傳德和母親走到銀行,卻發現錢少得可憐,僅夠傳德買一套西裝,而穿上西裝的傳德也正式成長為一個筋肉強健的男子漢。當母親看到傳德穿上西裝時,「她臉紅了一下」,之後,她和傳德在街上行走,身高絕配,「手挽手就像一對夫妻」。在此時,傳德也完成了必要的「弑父」,在生活中正式取代了父親的角色。
父親在除草時,曾經告訴過傳德:痛不痛的事,我們可以自己做決定。這樣一條樸素的理由,使傳德在面對侮辱、屈辱和人生中的挑戰時,選擇了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心中的痛楚。父親,一個高大、強健,滿臉笑容的男人,一個可以號令所有木工、受到旁人一致歡迎的人,留給傳德的,只是一段外出偷馬的回憶,不多的金錢資助,和一段千瘡百孔的人生。當年,傳德的父親和喬納的母親都是抵抗組織的成員,在行動中結下深厚的情誼。只是因為各有羈絆,彼此都很難邁出決定的一步。是兒子說出的一句「外出偷馬」觸動了心事,父親才在接踵而至的種種變故中下定決心,與喬納的母親一起遠走。
帕特森筆下的父子和解,並不是握手言和,抱頭痛哭,而像遠山深處迷霧中的一首詩,一曲悲歌,在歲月滄桑流逝中達成了無言和必然的理解。「父親」不僅是父親,更像是傳德的命運,在國家、時代中起伏流淌。萊納德·科恩說:「永遠不要無病呻吟,表達終將降臨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慘敗時,一定要將它限定在尊嚴和美感的範疇內。」這也正是傳德面對父親,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想傳遞給我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