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悠揚的鋼琴聲後,扎著馬尾、戴著框架眼鏡的余秀華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演講台上的麥克風邊上,開始唸詩。她念得很費勁,表情很不自然甚至略帶扭曲。艱難的吐字中,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她迸發出的強烈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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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在2018年香港書展[/caption] 她托著台詞本的雙手也在發抖。念到「甚至這無望的人生,也是我愛著的」一句時,她似乎有所哽咽。念完三首詩後,全場一片熱烈的掌聲。 7月的香港書展上,余秀華與張抗抗、北島、胡晴舫等一眾作家做了一場「名作家朗誦會」。這是余秀華第二次參加香港書展,在次日的一場分享會上,她說,以後可能再也不會來香港書展了,「因為人多了我害怕,而且也不給我錢」。 有報道稱,余秀華是近20年來除海子以外中國詩集銷量最高的詩人。「我覺得很惶恐,不知道命運在把我往哪個方向推。推得這麼高,會不會突然摔下來?會不會突然間粉身碎骨。」余秀華說。

「給你跪下也要簽下你」

「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其實,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無非是/兩具肉體碰撞的力,無非是這力催開的花朵……」2015年1月,余秀華的詩歌《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社交網絡上被轉發超過100萬次,一夜之間,這個來自中國湖北的農婦爆紅。 「農婦」、「腦癱」、「女詩人」、「底層」,各出版社迅速嗅到了這些關鍵詞散發出的濃濃的變現味。爆紅後不到10天,兩個出版社就分別出版了余秀華的兩本詩集:《搖搖晃晃的人間》以及《月光落在左手上》,速度之快令余秀華也乍舌。當時的余秀華曾告訴中國媒體,爆紅後短短幾天,有一家出版社的編輯找到她家跟她說:姐,我們老闆說了,今天我就是給你跪下也要把你簽下來。 跟出版社一樣火速搶人的,還有湖北當地的社團。2015年1月28日,余秀華當選湖北省鐘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但當時的余秀華並非職業詩人,此前也從來不是鐘祥市作協會員。 1976年,余秀華出生於湖北省一個名為橫店的村莊,因出生時倒產缺氧,導致先天性腦癱(腦損傷或發育缺陷導致的姿勢異常、運動障礙)。「小時候,父母請了神醫來給我治病,神醫說是我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此生受罰。那時候我非常傷心,我問我自己,為什麼前世不做一件好事,為什麼不做一個好人。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沉重的精神負擔,壓在了我整個童年之上。」余秀華在一次演講中說。 但與生俱來的疾病並沒有損害余秀華的智商。高二輟學後,余秀華一直生活在農村,在叼著煙割草餵兔子的間隙裏,斷斷續續地寫詩。2014年,余秀華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伯樂——《詩刊》雜誌編輯劉年。 有一天,劉年在博客上找詩歌,順勢看到了余秀華的博客,「就像被打了一劑強心針一樣」。「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裏一樣醒目——別人都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污。」劉年寫道。 有媒體列舉過她書櫃裏的書,提及了博爾赫斯、泰戈爾、雨果、魯迅、巴金、朱光潛,也有海子的詩和《浮生六記》,還稱採訪中她不停談論《悲慘世界》、《穆斯林的葬禮》和韓少君的詩。香港書展期間,她對「讀書」表示了不屑,她說,「我不願意買書,太佔地方了。什麼海子、徐志摩啊,沒一個好人,很恐怖,我要是將來和他們一樣,我覺得是一件非常丟人的事,不是什麼好事。」有記者問她現在有時間看書嗎,她撇了撇嘴說,「有個屁的時間,我天天看手機,不看書。看淘寶比較多一些,買衣服。」

「我余秀華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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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在2018年香港書展[/caption] 僅2014年一年,余秀華就寫了400首詩。「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這是余秀華多篇廣為流傳的詩歌之一《我愛你》中的選段。 亞特蘭大莫斯洛特學院(Morehouse College)的教授、旅美作家沈睿曾評價余秀華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出奇的想像,語言的打擊力量,與中國大部分女詩人相比,她的詩歌是純粹的詩歌,是生命的詩歌,是語言的流星雨,燦爛得你目瞪口呆,感情的深度打中你,讓你的心疼痛。」 但這個評價遭到了余秀華否定。在一次名為「余秀華詩歌研討會」的會議上,余秀華略帶激動地說,「說我是中國的艾米莉·狄金森,我不同意。任何一個人被模仿成另外一個人,那都是失敗的。狄金森是獨一無二的,我余秀華也是獨一無二的。」 余秀華是堅決捍衛自己的詩歌的。詩人食指曾在一場發佈會上批評過余秀華,「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書、聊聊天、打打炮,一個詩人,對人類的命運、對祖國的未來考慮都不考慮,想都不想……這不可怕嗎?評論界把她捧紅是什麼意思?評論界的嚴肅呢?我很擔心。」 對此,余秀華發起了激烈的反擊,「食指是老態龍鐘,老年癡呆症,他說的話不可信。寫作者到他這個程度是非常可悲的。他既沒有學習新知識,也沒有形成新的觀念。你說他愛國嗎?他還反共產黨呢!應該讓共產黨把他抓起來。」余秀華在香港告訴記者。 「昨天有個人在我微信公眾號留言說,你現在沒有那麼孤獨,寫出來的詩就沒那麼有靈魂了。我想這不是扯淡嗎?詩歌有什麼破靈魂?很多人只是用自己的概念來套你的所有東西。」她說。 2016年5月,余秀華出版了第三本詩集《我們愛過又忘記》。當時的余秀華稱,裏面有20多首詩是編輯從她很老的博客裏挑出來放進去的,「我都不太願意,但他們覺得好賣……我說這水平很低,但既然他們覺得好賣就算了唄。」 對於這本出版略顯倉促的書,豆瓣上有一條頗受認同的評論稱,「這是一本消費自己的名聲的商業化作品集……除了一部分若有若無的對男人的慾望,其他都顯得隨意潦草。這個時代果然什麼都要靠出名,出了名什麼都好辦。」 在香港書展期間,余秀華推翻了此前自己的說法。面對記者關於第三本詩集是否略顯粗糙的提問,她反擊稱,「你們都是先入為主,第三本肯定寫的比第一本好,這是肯定的。」 2018年6月,余秀華出版了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至於為什麼出散文集,余秀華告訴BBC中文,她在「鳳凰讀書」上發表了第一篇散文後,就有出版社給她打電話,「他們都想出版我的散文集,但未必是因為我寫的好,我覺得我的散文參差不齊,不太穩定,但書還是要出」。 她還告訴BBC中文記者,目前又有出版社跟她約長篇小說,「我說我還沒寫,對方說不要緊,先把合同簽了再說,我說我要是寫不出來怎麼辦?我寫長篇小說真的沒自信。」

「感覺我兩個觀念很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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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在湖北鐘祥橫店村的家。[/caption] 2009年,余秀華曾在博客裏寫道,「咱是個腦癱患者,用的是一個不入流的山寨手機,可誰能壓的住我天高地厚的心呢?咱雖說話不是很清楚,但文字可不管這些,它將沿著俺為它開鑿的京杭運河嘩啦啦地向前狂奔!」 詩歌裏的余秀華用詞大膽,甚至有學者稱她的詩為「蕩婦體詩」。跟男作家一起出現時,余秀華會毫不遮掩地打情罵俏。在一次「余秀華詩歌研討會」結束後,參會人員要拍集體照,她又興奮又害羞地跟一旁的沉河說,「你不去我也不去。今天坐在你旁邊我很幸福。」沉河說:「別打情罵俏,走吧。」 7月香港書展上,在內地作家野夫主持的主題為「寫小詩和愛情都讓人髮愁」的對談會上,野夫說, 「我身邊有好幾個詩人都曾被秀華熱烈地『愛著』,比如說陳先芳、朵漁等等」,余秀華接話說「今天愛朵漁,明天愛野夫」。 儘管言語大膽,但論及具體的行為時,余秀華又表現出害怕和抗拒。她說自己不會有意排斥情慾上的東西,但「身體打不開」。「我在離婚之前,看到別人亂搞,心想媽的太爽了。但離婚之後我想法就發生了改變,覺得不能和別人亂搞。我有時候會遇到自己喜歡的人,但一想到自己以前做的事就覺得非常羞愧。」記者追問以前做的什麼事,她欲言又止地說,「就是和別人上牀啊!」 「我以前喜歡這個人,現在又喜歡另一個人,我就覺得自己不正常。為什麼一個人那麼喜歡一個人,後來又可以那麼喜歡另一個人?你不覺得不正常嗎?」她反問記者。 對很多公眾而言,相對詩歌本身,更吸引他們的,可能是余秀華身上的詩歌之外的標籤。對於這些標籤,余秀華沒有表示過抗拒,但身體的限制確實令她完全放不開自己,「殘疾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有時候甚至是破壞性的;我的一生,是與殘疾對抗的一生,」余秀華曾在一次演講中如是說。但在香港書展期間,她改口為「鬥爭個屁,根本斗不了」。 這種「鬥爭不了」的宿命感也決定了她自己的愛情觀。儘管在詩裏用詞大膽,毫不掩飾對異性的追求,但談及她自己的愛情,她認為「不可能真的發展出一段感情」。「愛情真的是跟一個人的身體、外表聯繫在一起的,不管你的精神層面有多高,(內在)跟愛情關係不大。那些小鮮肉,在外面隨便就能找一個比我身體好的,那他還找我幹嘛?這是很現實的一個問題。人家才不看你內在。」她說。 「我這麼大年紀了,不可能去禍害那些比我小的小鮮肉。我跟他們一起喝酒、打情罵俏沒問題,但幹別的不行。感覺被我自己的兩個觀念很撕裂。」她告訴BBC中文。

「忠貞對我的婚姻是個笑話」

「他喝醉了酒,他說在北京有一個女人/比我好看/沒有活路的時候,他們就去跳舞/他喜歡跳舞的女人/喜歡看她們的屁股搖來搖去/他說,她們會叫牀,聲音好聽/不像我一聲不吭/還總是蒙著臉」,余秀華在《我養的狗,叫小巫》裏寫道。 余秀華曾說,最後悔的事是結婚。19歲那年,余秀華通過媒婆介紹,與比她大12歲的四川打工青年尹世平結婚。余秀華說,那時候,自己根本不知道結婚是什麼,也不懂愛情,「我怎麼知道,原來結婚還要做那個事。」婚後兩年,余秀華有了兒子,但此後兩人爭吵不斷。 2016年,導演範儉拍攝了余秀華的紀錄片《搖搖晃晃的人間》。片中,尹世平對範儉說,「她原來很聽我的話,現在變了。我在外面打工,一年回來一回。晚上夫妻同房的話,她跟我說:拿錢來,500塊錢。我說,我們是夫妻啊。她說:不拿錢不准碰。我說,那我不碰你,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在伶牙俐齒的余秀華面前,尹世平,甚至余秀華的父母,都顯得嘴很拙。紀錄片中,余秀華多次跟普通村婦一樣罵街。「我寫詩,我老公覺得我煩,他坐在那裏,我也覺得煩,互相看對方不順眼,」余秀華說,「這個婚姻就是他媽的扯淡」。余秀華稱,過去曾多次提出離婚,但父母和兒子都不支持。 爆紅後的版稅收入終於讓余秀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在村裏蓋了一棟兩層的小洋樓,並再次強硬地提出離婚。有一天,余秀華再次給正在外地打工的尹世平打電話提離婚,她衝著電話怒吼:「我就跟你說清楚,你這個月回來(離婚)我給你十五萬,下個月回來就十萬。你隨便。」 2015年12月14日,余秀華與尹世平協議離婚。範儉的鏡頭顯示,辦完離婚手續,在回家的出租車後座上,余秀華對前夫笑著說,「有錢還是能使鬼推磨啊,你這個老狗,有錢你就答應離婚了啊,我X,蠢驢!」 尹世平一開始有點嬉皮笑臉,但此後面露尷尬。 在《離婚證》裏,余秀華寫道:一疊新翠,生命裏難得一次綠色環保/和我的殘疾證放在一起/合成一扇等待開啟的門/36歲,我平安落地/至少一段時間裏,我不再是走鋼絲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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